尼泊尔行记
吴巍
2005-06-15 00:00

       

湿婆怒身像

        世界上大多数宗教,在创建和传播的过程中,或出于生存的需要,或根本毫无意识,都在不同程度上吸收或者融合了其他宗教的教义、神祗甚至传说。
        以大乘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和演变为例,2000多年以前,一些外国商旅及传教士从中亚的陆路或者东南亚的水路携带着大乘佛教的教义来到中国,其中的一些人试图将这种教义和仪法传授给当地居民,却受到强烈抵制。这倒也不难理解,当时的老百姓自然也觉得现世太苦,因为别人吃肉而自己却在喝汤,别人住广厦讨好几个小老婆而自己的茅草房却四处透光夏炎冬凉,即使能吃肉了能住华屋娶娇娘了,也仍觉得苦,因为还有案椟劳神,还有妯娌纠纷。但虽然苦,却仍相信为人子就要讲孝道,为人臣就要讲忠道,实在觉得厌世,也不过骑老黄牛出函谷关学道成仙。可释迦摩尼这个天竺佬却仍下父母妻子社稷责任跑出去胡思乱想,按儒家讲是既不孝顺,也没在其职谋其政,按法家讲是不事生产,混乱视听,是蠹虫和大毒草,当然罪大恶极当为天下所不耻,却还不算,还要劝说别人也扔下老爸老妈禁欲苦行,宣称什么这辈子活着没意思,也别想着下辈子投胎到有钱人家过好日子,因为下辈子过了好日子也还是没意思,总之,只要还在轮回,不管你是人是仙是鬼全都没意思。老百姓自然听着不舒服,当官的也难顺耳。所以那个时候的佛教结社,多只是在一些大城市外国商人集中的地区出现。
        佛教在三到五世纪初得以广泛传播并最终在中国站稳脚跟,从主人方面说,是三国两晋时社会长期动乱,广大人民群众陷在水深火热中,失去了经济基础,仓廪不足了,儒法道那一套说教就显得空洞,人们需要一种宗教性的精神寄托,从而为佛教的普传带来契机。从客人方面来说,佛教僧侣们在研习教义时,已经不自觉得攀附上中国的传统思想,尤其是当时流行的道家学说,如无为,如遁世,以此作为生解劝勤的方式。这自然有好有坏,好的方面,是使佛教更易为中土普通大众所接受;坏的方面,是导致佛教徒对当时中国传统观念所无,而为佛教本宗所独有的一些观念作出错误的解说,如空的概念。再往后,佛教越来越中土化,到天台宗,到禅宗,也越来越穷于义理辩析而玄之又玄了,乃至于有些观念已经完全脱离佛教最初的法式,如注重当世生活,如棒喝顿悟等。
        以上说的是佛教在中土传播过程中与中国固有文化的妥协与融合。胡扯了一大乱,好象也未扯到正题。本来想说的是佛教与印度教之间的相互关联,特别是佛教在印度本土被取代后,其在尼泊尔等地如何与后至的印度教相互妥协,并最终相安无事。这方面自己了解并不多,这次去尼泊尔有些所见与从前所学有点冲突,才开始想有关的问题。想的对不对,各位权当看着消遣吧。
        试着从湿婆的怒身像说起。
        湿婆是印度教大神,在湿婆教派中具有超然物外不可一世的力量。在印度本土,湿婆像多面含微笑,或坐或立,手执长叉,腰围虎皮裙,怒身像并不常见。然而在尼泊尔,湿婆像却名目繁多,总得说,有善身像和怒身像两种,其情绪好时(善身像)的名字叫帕苏帕蒂(音译。PASHUPATI),情绪不好时(怒身像)为贝拉伯(音译。BHAIRAB),据说有贝拉伯64种形象,但没有一种让人感觉可目。最为常见的是多臂,手持武器、莲花、人首和双面鼓等器物;圆首,戴黄色镶宝石王冠,双目暴睁,瞳孔极大,色黑,眉及唇为赤色,增其恐怖效果;头发赤红,颈部缠绕两条毒蛇和人首编就的细长项链;身体玄黑,双腿弓步踏一具尸体起舞。
        多数寺庙中,很少见到全身的贝拉伯法相,加德满都的都巴(DURBAR)广场有一具,黑色的身体上涂满红色颜料,信徒们祈祷后将神像身上的颜料擦于前额,目的为何不祥,大概防阿修罗和饿鬼。
        这种样子的法相我从前在藏传佛教的寺庙中和某个印度朋友的佛教收藏中见过,外观同尼泊尔所见完全一样,只是在藏传佛教中,该形象不是以湿婆的怒身名目出现,而成了密宗的金刚法相。这就有些耐人寻味。
        首先,佛教和印度教的渊源已经众所周知。佛教产生于古印度,从一开始就多少带有老婆罗门教的影子,即使到了中土,这种影子仍然随处可见信手拈来,即使最中土化天台一宗,其十法界中的六凡(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也是泊婆罗门的货色。婆罗门教是印度教的老祖宗,等到印度教取代佛教的地位后,其很多教义也与佛教类似,大有承宗之势,如生死轮回,如戒欲苦行,如非暴力不杀生等。更有甚者,竟宣称释迦摩尼是印度教大神毗湿奴的第九种再生化身。这就承认了佛教的神在印度教中同样具有神性,算是妥协。只是佛教徒多少有些小气,对上述观点往往一棍子打倒再踏上两脚,恨不得其永世不得翻身为快。
        其次,印度佛教发展到后期,到了密宗,搞搞仪式念念咒语也就罢了,非要搞教派纷争权力斗争和以欲制欲(性力法门不无道理,只是非大智慧不能领悟,否则极易入魔道),自然越来越不景气,被印度教趁火打劫,渐渐赶出了印度本土,其中不少大师北逃至尼泊尔和中国西藏,修行讲佛,红火了一阵子。但印度教尾随而至,似乎又要重演两教斗争的血腥惨剧。磨合自然少不了,其中有尼泊尔上层人物不同教宗的争执,也有双方民间信徒间的争执。只是这次佛教徒们似乎学乖了,将一些印度教的神换个名字转为佛教的大神,同一个牌坊,两家人都来上香,时间久了,倒也相安为事,这一点上看,似乎佛教先进行某种妥协。大概这是湿婆怒身像与密宗金刚法相一致的一个原因吧。印度教并没有进入西藏,或者曾经努力,终因大山拦阻而不能大批量输出,但尼、藏两地佛教徒来往甚密,尼泊尔佛教供奉的神跑到西藏吃吃香火也就不足为奇,这也能说明为什么在西藏也有印度教的神祉法相。
        其实细究起来,很难说是佛教先妥协还是印度教先妥协,因为湿婆的怒身像与早在密宗中流行的喜金刚或者欢喜佛(HEVAJRA)法相类似,因而不排除印度教进入尼境后,部分出于缓解矛盾的目的,根据欢喜佛的法相衍生出湿婆怒身像的可能。
        最后,这种佛教与印度教神像上的相同或相似,只在密宗中广见,在大、小乘中很少见。说明佛教早期虽然吸收到婆罗门教的一些理义,但在法相上仍发展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而我见的与金刚类似的湿婆法相出现时间均在16世纪之后,说明两派在尼泊尔的斗争并最终妥协时间之长,只是多少总让人感觉无奈和怅然。
        想说的都说了,也不知说明白了没有。其实宗教这东西,积极的看,就积极,消极的看,也就消积。还是禅宗说得好:不可以一朝风月而误却万古长空,亦不可因万古长空而不顾一朝风月。谈六根清静五蕴皆空都太飘渺,明明有眼、耳、鼻、舌、心、意,不用就会生锈。做好正在做的事,今世生活过得有价值些,才是真修行吧。
        一家之言。

密宗金刚法相

(驻印度使馆供稿, 200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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